不久，我就觉得需要经常在他身边，因此便利用我可以随时去访问他的自由，越来越频繁地到他家去，有一天，他详细地而且已经稍微严格地审查了我的一件作品之后，对我说：“您最好是再有一段时间完全接受一位老师指导；我也很高兴、很乐意为您效劳。但可惜我的境况使我不能完全不要报酬，除非您认为，非得无报酬不可；所以，请您和您母亲商量一下，她肯不肯每月出一点学费。我无论如何要在这里待一些时候，希望半年就可以使您学到相当的程度，以后出去游学时就会有更好的基础，自己也就能有一些收入。您可以每天早晨八点钟来，在我这儿画一整天。”
我觉得他这话正中下怀，就急忙跑回家去，把这个建议悄悄地告诉母亲，但她并不像我那样心急，因为这是要出一大笔钱的问题，而且我自己也认为付给哈伯萨特的钱一部分算是白糟蹋了，所以她先到那位从前已经访问过一次的显要人士那里，请求他出主意，因为她寻思，这位先生一定知道，罗莫尔是不是像我热心吹嘘的那样，真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著名的艺术家。但这位先生却耸了耸肩，虽然承认罗莫尔是个有才能的艺术家，在国外是有名气的，关于他的品性如何，却含糊其辞，据说名声并不太好，却又讲不出详细情形如何，最后说，我们要当心。无论如何，要求的报酬数目太大了，我们这个城市并不是罗马或者巴黎，他还认为，倒不如把钱省下来做旅费，早点出去游学，那时，我就能亲自阅历并且获得罗莫尔所掌握的知识和技能了。
游学这个词现在已经屡次在话里出现，足以促使母亲下决心把每一个芬尼[7]都储存起来给我做旅费。因此，她就把那位显要人士不大赞成我跟罗莫尔学画的意见告诉了我，并没有太强调有关罗莫尔的品格方面的话，对这些话我当然也愤然加以否定；原来，我由于从罗莫尔所说的一些谜语般的话里听得出来，他和社会上的人关系不大好，受过许多不公平的待遇，因而我对于有关他的品格方面的风言风语已经有了予以回击的思想准备。不仅如此，我们二人之间已经在批评社会这一点上产生一种特有的共同语言，这是由于我抱着尊敬和同情的态度听他倾诉心中的不平，回答时，表示出好像我自己已经有过极痛苦的经历，或者至少将来也会遇到这样不愉快的事情，但我要严阵以待，届时予以迎头痛击，为我自己同时也为他报仇。罗莫尔听了这番话以后，就纠正我的想法，提醒我说，我对人的了解肯定不会比他深，我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很对，还做出一本正经的表情请教他，我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才好，其实我对于他所讲的问题根本不得要领，也不明白他那些经历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很快地下定决心跟他学画，对母亲说，想用从前被我偷着拿过一部分后储蓄匣子里还剩下的钱做这次学画用。母亲没有表示反对；于是我把大金质奖章和剩下的几个都卡特金币取出来，都拿给一个金匠，他折合成银币付给我，我把钱送到罗莫尔那里，对他说，我拿得出来就是这些，希望他至少能教我四个月。他亲切地对我说，根本不必算得这样清楚！既然我这方面就自己能力所及，做到了一个学美术的学生应该做的事，他也不肯落后，在这里待多久，就要尽心竭力帮助我多久，要我干脆明天就来开始跟他学。
于是我心满意足地在他家里跟他学起画来。第一天和第二天学习还相当轻松愉快；但第三天罗莫尔就已经开始唱起另一种调子，忽然变得非常爱批评人，而且态度严厉，毫不留情地贬低我的作品，证明我不但还什么都不会，而且懒散，不用心学习。我觉得奇怪极了；于是我稍微专心地画起来，但并没有得到什么好评；恰恰相反，罗莫尔的指摘却越来越严厉，越来越尖刻，措辞毫不顾情面。于是我更认真地专心去画，他的指摘也更严肃认真，简直令人感动，最后使得我完全怀着悔悟和谦卑的心情画起来，画每个线条时，都仔细考虑应该画在什么地方，有时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把它画下来，有时略微斟酌一下，就像掷骰子撞运气似的，一挥而就，最后，就努力按照罗莫尔的要求画起来了。结果，终于摸到了某一条航道，顺着这条航道向着达到过得去的水平的奋斗目标驶去。但这个老狐狸看出了我的意图，冷不防提高了作业的难度，这样一来，磨难又重新开始了，师傅的批评比过去更厉害。经过努力以后，我终于又向着达到初步令人满意的水平的奋斗目标驶去，随后又在更难达到的目标前面败阵而回，希望在某一阶段取得的胜利成果上休息一下都不可能。罗莫尔就这样使我唯命是听地跟他学了几个月，在这同时，关于痛苦的经历以及关于这样那样问题的神秘的谈话，却继续进行下去，每天工作结束后，或者一同散步时，我们的关系依然如旧。由于这种关系，罗莫尔方面出现了一种奇异的作风：在进行亲切的、意味深长的谈话当中，突然向我咆哮如雷地说：“您画的这是什么！这算什么作品！哎呀！我的天！难道您被煤烟子眯了眼啦！”一听这话，我突然沉默了，心里满怀着对他、对自己的怨气，又拼命聚精会神地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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