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伊再瞥了一眼街对面成排的褐石建筑，当然他曾见过布鲁诺出现在那里。他两眼发疼，眼光四处游移，正和微暗光线抗争着。他之前在黑色大铁门那里见到过他，但此刻他并不在那里。盖伊转身，跑着爬上阶梯。今晚他有几张威尔第歌剧的票子。安妮会在八点半到剧院和他会面。今晚他并不想见安妮，并不想感染安妮的那种快活，并不想疲于假装自己已经感觉好多了。她很担心他失眠的情形。并非她话多，而是她的寡言少语惹恼了他。总之，他并不想去听威尔第歌剧。他是被鬼迷了心窍才会去买威尔第歌剧的票子吗？他是想做些什么事来取悦安妮的，但她也不是非常喜欢这出歌剧，那么买票去看他们两人都不喜欢的东西岂不是很疯狂吗？
麦考斯兰太太交给他一个要他回的电话号码。他认为它看起来像是安妮的某个姨妈的电话号码，心中希望安妮今晚会很忙。
“盖伊，我看我是去不成了，”安妮说，“茱莉姨妈要我去接的那两个人要吃完晚餐后才会到。”
“没关系。”
“我没办法开溜。”
“真的没关系。”
“可是我很抱歉。你知道我星期六以后就没有见过你了吗？”
盖伊咬着舌尖。对她的黏人，她的关心，甚至以前令人如沐春风的清晰而轻柔的说话声都感到一种实实在在的排斥——这一切似乎显示出他已不再爱她了。
“你今晚何不带着麦考斯兰太太去呢？我想你这么做会很好的。”
“安妮，我一点儿都不在乎。”
“没有再收到信吧，盖伊？”
“没有。”这是她第三次问他了！
“我的确爱你。你不会忘记的，对吗？”
“不会的，安妮。”
他飞奔到楼上他的房间里，挂起外套，盥洗一番，梳了梳头，然后立刻就没事可做了，而且他想要安妮。他非常想要她。他怎么会疯到竟以为他不想见她呢？他在口袋里摸索不着麦考斯兰太太交给他的那张写有电话号码的纸条，随即冲下楼，在走廊的地板上寻找起纸条。不见了——仿佛有人故意把它拿走，和他作对似的。他透过有蚀刻图案的前门玻璃向外窥探。布鲁诺，他心想，是布鲁诺拿走纸条的。
福克纳家的人一定知道她姨妈的电话号码。他要去见她，和她共度这个晚上，即使这意味着要和她的茱莉姨妈共度一晚也无所谓。在长岛的那部电话响了又响，就是没有人接。他试着回想她姨妈姓什么，却想不起来了。
他的房间似乎充斥着触手可得而又令人不安的寂静。他瞥瞥沿着四壁筑起的低矮书架，瞥瞥壁上托架中麦考斯兰太太给他的常春藤，瞥瞥台灯旁空荡荡的红丝绒椅子，瞥瞥床头上他亲笔所画并题了“梦幻动物园”的黑白素描，瞥瞥遮住他的小厨房的方平织纹粗棉布帘。他几近厌烦地走过去把帘子推开，并站在帘后向外望去。他有股十分确定的感觉，觉得有人正在这房间内等着他，但他一点儿也不害怕。他拿起报纸，开始看起报来。
过一会儿，他人已在一家酒吧内喝着第二杯马蒂尼了。他得睡觉，即使这意味着独酌，他嗤之以鼻的独酌也罢。他一路走到时代广场，理了个发，又在回家的路上买了一品脱的牛奶和两份小报。在给他母亲写了一封信后，他心想，他要喝些牛奶，看看报纸，然后上床睡觉。也许在他进房间时，地上可能有安妮的电话号码呢。但地上什么也没有。
大约凌晨两点，盖伊从床上爬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饥肠辘辘却不想吃东西。可是上周有一天夜里，他开了一罐沙丁鱼，用叉子叉着，狼吞虎咽地吃了个精光。那是兽性十足的一天，是更贴近自己本性的一天。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笔记本，忙不迭地翻阅着。这是他大约二十二岁时所描画的第一本有关纽约的画册，内容是无所不包的素描——克来斯勒大楼，培恩·惠特尼精神科诊所，东河上的多艘平底货船，倚伏在水平钻入岩石的电钻上的工人们。还有一系列以无线电城大楼为主题的素描，空白处留有注语，而在其对页上是他修正过的同一栋大楼，或者是一栋他自己想出的全新大楼。他快速地合上笔记本，因为它很棒，他怀疑是否现在也能做得一样好。帕米拉项目似乎是他充沛活跃的年轻精力的告别作。他一直压抑的啜泣紧缩在他的胸中，带有一丝令人恶心的熟悉痛楚——自从跟米里亚姆在一起，多年下来他已经很熟悉了。为了阻挡下一波痛楚，他倒在了床上。
布鲁诺在黑暗中的现身将盖伊惊醒了，但他什么声音都没有听见。除了一开始对他的突然造访略显惊吓后，他一点也不感到讶异。一如他在今晚之前的数个夜里所想象的，他相当高兴布鲁诺来了。真的是布鲁诺？没错。盖伊现在可以看见大书桌上方的香烟亮光。
“布鲁诺？”
“嗨，”布鲁诺轻柔地说，“我用另外配的钥匙进来的。现在你准备好了，对不对？”布鲁诺听起来镇静而又疲惫。
盖伊单肘撑起身子。布鲁诺当然在这儿，橙色的香烟亮光就在这儿。“没错。”盖伊说着，心里觉得这个肯定的答案是黑暗吸出来的，在此前的夜里，这肯定的答案悄无声息，他根本说不出口。他心中的结蓦然解开了，突然得让他受不了。这是他一直想说的话，是房间内的寂静一直等着要听的话。还有墙外那些野兽也想听到。布鲁诺坐在床沿上，双臂交叉紧紧抱在胸前。“盖伊，我再也不会来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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